回归生命之源的梦幻与象征——《合欢树下的梦呓》赏析
[原文]
我终于鼓起勇气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到岛上去看你。
你坐在合遮厘树下的一张凳子上,把怀抱着的双手,搁在曲起来的右脚的膝盖上;微仰着头在看天上的云彩。这个姿态所构成的形象,我在三十年前看过。那时你还年轻,你看的不是天上的云,而是吊在枝叶间的一颗红透了的合遮厘果实。那是一个我们被红透了的合遮厘果实迷惑得发了狂的年代,我们可以在合遮厘树下消磨许多个黑夜和白昼,只为了看守一颗红透了的合遮厘果实。三十年后,你仍然以这样的一个形象来迎接我,但你看起来却十分孤寂,象一个孤寂的诗人。
还记得那个比三十年还久远的故事吗?就是我们都有勇气拉起裤管随地小便的那个年纪。那个下午,我们在你家门前的那棵合遮厘树下玩石弹子。玩着玩着,你突然把手中的石弹子抛进水沟里,侧着头斜着眼对我说:
"我们去偷大肥成的的打架鱼。敢吗?"
因为我没有马上拍着胸口对你说:谁不敢?去就去!你就斜着眼骂我"无核"!一个"无核"的男人还配叫做男人吗?我也学你把石弹子往水沟里一抛拍着胸膛说:去就去!谁无核?明知大肥成的打架鱼是养来卖钱的,所以戒备森严,单单应付那几头狗就够我们头痛了,从来就没有人偷盗成功,我还是硬着头皮跟你去了。结果我的腿上留下几个狗齿的伤痕。这么多年过去了,伤痕犹在。
你说,你已记不得这么久远而又这么幼稚的故事了。然后,你把视线从云彩的那一端收回来,看着你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捏着的一枚小螺丝钉。
刚才我怎么没注意到你手上捏着一枚螺丝钉呢?你捏着一枚螺丝钉做什么?原来你不喜欢谈偷打架鱼的事,你急于要说的是有关螺丝钉的事。我太不了解你了,我们不也曾经在岩遮厘树下的沙土里寻找过螺丝钉来卖钱的吗?
我想起来了,我曾被教育过如何把自己当成一枚螺丝钉,彻底地了解到螺丝钉的形体虽然微不足道,但它在整部机器中所起的功能是不可缺的。大家都在赞扬和发挥螺丝钉的精神,都心甘情愿地去扮演一枚小螺丝钉的角色。是不是因为有太多的人毫无怨怼地在扮演小螺丝钉的角色而使时代的巨轮向前不断地转动?还是有其他别的原因,我已失去判断的能力和深究的心情了。总之,社会是进步了,富足了,我也还在扮演一枚小螺丝的角色。然而,我在一个进步与富足的有关螺丝钉的事,而且脸上还露出一副早已知道的神情。你还要继续这样孤坐下去吗?社会里精神却贫乏得很,使我处于一种’被耍弄’的尴尬地位。现在,我是一枚随时可以被换掉的小螺丝钉。因为,我的螺纹间距已不适合这部新的社会机器了。
你在这棵岩遮厘树下已孤坐了30年,你竟然了解我所说的你要知道,命运留给你的权力已所剩无几,你还要保有那份庄重而神圣的感情吗?你说我的孤独,我的忧郁,我的不合时宜的牢骚是被高楼阻挡了我的视线;噪音干扰了我的听觉所致。
你的话,令我想起那些堆积在钢骨水泥森林里的词汇。它们天天在我的耳边形成各种各样的噪音,令我迷惑、恐惧、神经紧张、情绪低落。你竟然能一口气念出一联串我正想念给你听的词汇来:
拥车证、电话计时收费制、股票交易、小四分流、会考、大学文凭、华人华语、电脑、贩毒、奸杀、万字票、汉堡包、肯特鸡、地铁、快速公路、华校生、南大毕业生、社区领袖、基层组织、大选、反对党、方言、传统文化、新的起点、环保、公积金、品管圈、生产生、卡拉OK、金童玉女、爱滋病、癌症、高血压、心脏病、意气用事、等等,等等。
你说这些词汇所拼出的声调都变成扰乱我的思维方式的噪音。人们的欲望在这些噪音中不断地恶性膨胀而不断地说谎,甚至做出许多无聊可憎的决断。所以,我必须在这些决断中挣扎求存。
你在说着这番话时,将小螺丝钉交到我手中。然而,我拿着的竟是一粒红透了的岩遮厘果实。然后,你把手一挥,我就在梦中离开了那个小岛,醒了。但那粒红透了的合遮厘果实还在我手掌中发出淡淡的幽香。 (作者:张挥)
赏析
现代文明把人类从大自然中分离出来,又把人与人隔离开来,人们非理智地感到自我的解体和失落。《合遮厘树下的梦呓》正是以梦境与回忆交叉投影的形式,透示出对人的生存境况与精神空间的深切关注和沉重思考,表现了现代化、城市化进程中人们与生存环境的隔阂感、孤独感和不适应感。
小说中的"合遮厘树"与"螺丝钉"是两个隐喻性的意象,它是城市与乡野、现代主义与原始主义二元对立中主体性失落的象征。"我"与梦中的朋友曾在那棵合遮厘树下度过了捕鸟捉鱼的幼稚而天真的童年生活,当时为表示自己不是"无核"的男子,冒险去偷"打架鱼",更表现了一种原始野性的活力,后来为了看守那颗红透的岩遮厘果实,俩人在树下消磨了许多迷狂而安宁的昼夜。"我"对于合遮树下的故事那幻像式遥远追忆,无疑凝聚着一种回复原始返归自然、寻求精神家园的历史文化情绪。至于螺丝钉这一意象,当然作者在此并不是嘲弄我们通常理解的那种平凡中见伟大的螺丝钉精神,作品中的螺丝钉,实际上是都市化、商品化后人类生存状态的一种隐喻,一种缩影。现代物质社会就象一架充满噪音的不断运转的大机器,个人不过是这机器上一枚随时可换掉的螺丝钉,生命在物质创造中带来了无尽的烦恼与沉重,人们处于一种难以适应的两难境遇。小说正是在以乡野为背景的梦境与现实中焦灼狂躁的物欲世界的精神对峙中,暗示着一种现代人的精神现象,它具有超乎国界的广泛意义。这篇小说犹如一首放大的意象诗,若剔除上述两个核心意象,整个小说就会土崩瓦解。
微型小说在叙述上还是不拘一格为好,多添几套拳脚,多一些套路,或者更能表现复杂的现代生活,这篇小说几乎没有故事框架,幻境与回忆并呈,梦呓与陈述杂揉,非情节的插语令人接应不遐,词汇繁富连翩,此如其中关于"噪音"的一段议论,就排列了30多个名词,酣畅尖刻,气势逼人,其风格显然带有散文化、杂文化的特征。用独特的叙述文本来传达独特的生活体验,这正是张挥小说的艺术个性和艺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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